发布时间:2023/01/20作者:纪长德点击量:16033鹭风报1596期07版 专题
“鸟瓢(礼帽)戴倚倚(斜歪),同擀(文明杖)拿一支,要来去(到)番平(南洋)赚纸字(钱)……”
一支没有曲调的童谣,简单纯粹得像刚从布袋戏里学来的念白,没有多余的修饰色彩,画面优雅浪漫,节奏欢快押韵,念起来朗朗上口,滑稽又有趣,在儿时的故乡闽南一带被广为传颂,家喻户晓。可这歌词背后的艰辛,又有几人知晓?
这天一大早,阁楼屋顶上的喜鹊叫喳喳。
庙口的榕树下,小伙伴们簇拥着我,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我,小手比划着戴“鸟瓢”拄“同擀”的动作,“你兜(家里)番客返来啦……”稚嫩的童声重复着“来去番平赚纸字”,仿佛我家里的番客也是他们家远道而来的亲戚一样,令人兴奋。
“番客”的身份是我的姑婆和丈公,两位老人每次回来,都要先到集美逛逛,看看恩人陈嘉庚的故居,缅怀恩公在新加坡时对我们一家生活和生意上的种种照顾和帮助。
傍晚时分,姑婆搀着丈公,从厢房里的楼梯缓缓登上阁楼。夕阳斜照,屋内热气未散,但姑婆和丈公依然兴致勃勃,东瞅瞅西瞧瞧,不停地说:“还是老样子,很好,很好,我们晚上就住这里啦。”打开阁楼木门,姑婆一眼就看到不远处那棵老榕树,依然那么高大挺拔、苍劲茂盛,“小时候经常在树下玩耍,做跳格的游戏……”姑婆悠悠地回忆着。
“我们两个年纪都大了,这次回来,怕是要跟唐山相辞了,集美那边也不能再去了,告诉后代子孙,什么时候都不要忘了集美那个地方,不要忘记陈嘉庚老先生对我们一家的恩情。”客人散去,姑婆看着奶奶,心里难免无限伤感。
“小姑你这是说什么话!要常回来看看,一家人就你和姑爷留在那边,唐山这条路可不能断哦!”奶奶一手拉着姑婆,眼里闪着泪花,往事历历在目:当年那个如花似玉的小姑,才十五六岁的光景,穿着一身碎花布衣服,梳着两条小辫子,扑闪着泪花从阿娘的怀里挣脱出来,紧跟在阿爹的身后,踏上了远去的征途。此时天刚蒙蒙亮,村子里到处响起鸡鸭牛羊的交响曲,仿佛在为即将远行的人送行。父女俩得先徒步到前村的龙西渡口,坐小船到厦门,再从厦门第一码头坐大船(帆船)到石叻(新加坡),路途遥远,一路艰辛自不必说,若不是为生活所迫,谁愿意背井离乡、远涉重洋?
最早曾祖父只身下南洋,含辛茹苦,忍辱负重,在石叻(新加坡)从大坡辗转到小坡,不停地搬家,专挑便宜的房子租住,打短工、做搬运、捡破烂、收破烂,什么粗活重活都做过。跟人就说是同安来的,是陈嘉庚的老乡,借着陈嘉庚的名号,才开始做些小生意,漂泊不定的日子才算安稳下来,生意也才渐渐有了起色。
夜晚来临,明月高悬,伙伴们雀跃着在庙口那块空地上聚集着。南边就是那棵和村庄的历史一样悠久的老榕树,月亮的清辉从榕树高大的树冠上筛漏下来,斑斑驳驳,映照着伙伴们天真无邪的脸。这棵榕树800岁了,相传是南宋末帝赵昺南逃路过村子时亲手栽种的,村后有座小山,村子因此叫作御上山。榕树往南是一片稻田,一条小河从稻田中央蜿蜒而过,一直流向它的尽头——浔尾(集美名称的前身),那里就是身在南洋深受大家敬仰的邑人陈嘉庚先生的故乡。
姑婆到南洋不久,叔公也跟着过去帮衬曾祖父生意上的事。一家人齐心协力,把生意打理得有条不紊。然而世事难料,好景不长,太平洋战争爆发了。广大旅居南洋的华侨华人饱受战乱之苦,很多人生意被迫中断,还有的惨死在日本人的枪炮之下,一时间音信全无,令家乡人牵肠挂肚。曾祖父购置的运输船无端被日本人“征用”运送战略物资,他因此气得一病不起,只好匆忙回国休养,不久便含恨去世。叔公在那边坚守门面,勉强维持生计,面对穷凶极恶的日本人往往也只能忍气吞声,最终也是大病一场,加之生意日渐不济,最后拖着一身病回来。曾祖母见势不妙,按照本地风俗,急忙托媒给他说了一门亲事,想以此来给他“冲喜”,没想到事与愿违,新婚之后不久,叔公还是走了,时年21岁。婶婆也因此改嫁他乡。
叔公走了,徒留一腔经天纬地的雄心壮志,依然萦绕在一封封“侨批”的字里行间:“托邑人陈老先生之福,最近生意渐好,运务顺遂”;“战事吃紧,近日将关门停运”;“宁不开张,坚持到底,国恨家仇,不共戴天”;“近日身体不适,看过医生,不见好转,将于近日回唐山调养身体。”
展读叔公家书旧札,每每心潮起伏,久久难以平静。
集美原属同安,故乡的小河蜿蜒入海,海的这头叫石浔,海的那头叫浔尾(集美),“我住江之头,君住江之尾,日日思君不见君,共饮一江水。”集美,从我幼小的时候起,就是我心驰神往的地方,因为那里住着一个人,他叫陈嘉庚。
小时候跑到海边游玩,极目远眺,苍茫的大海上烟波浩渺,帆影绰绰。天气好的时候,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对岸耸立着一座石碑,大人告诉我,那是集美解放纪念碑,石碑旁边就安葬着被誉为“华侨旗帜民族光辉”的陈嘉庚先生,陈老先生以这样的方式与家乡的天风为伴、与故土的海涛相随。
若干年后,我终于有机会一次次踏上集美这块人杰地灵的土地,尤其是在集美学村,在一栋栋红砖瓦、燕尾脊,穿西装、戴斗笠的嘉庚风格的建筑面前流连忘返,一次次被萦绕在学村大街小巷里那儒雅的人文气质所征服。我决定,假以时日,我就做一个集美人。
2006年开春,敬贤公园旁,一个叫作“集贤雅苑”的楼盘开盘,虽然一时还只是个“楼花”(房子图纸),但我敏锐地发现,整个学村就只有这块地可供开发房产项目,这可是一个极其难得的机会,只要能上个户口,房子大小暂且不管了,我当即决定买下。从买房的那天起,我就有了经常到集美走走看看的借口,从房子开始建地下停车场起,我一有空就会“顺路”到工地去看一眼,看钢筋水泥堆积木一般一层一层地堆叠起我的“集美梦”。终于在2007年年底,我如愿以偿地拿到了房子的钥匙,我的集美梦终于有了它实实在在的安身之地——集美,我来了!我家祖上的“恩公”——陈嘉庚老先生,我来了!
我在归来堂前仔细端详着您慈祥的面容,您柔和的目光省略去岁月的艰辛与磨难,饱含深情地注视着脚下这片故土;我轻轻抚摸着您手里拄着的文明杖,那和我的亲人用过的一模一样的拐杖啊,曾轻轻叩击着他乡的码头,丈量过他乡与故乡之间的距离;我在您住过的房间里,看您曾穿过的打着补丁的衣物、您睡过的简易“眠床”、用过的简陋家具……节俭的是自己,慷慨的是吾国吾民,一位爱国爱乡、倾资办学的一代侨领高大的形象油然浮现在眼前。我在安放您魂灵的鳌园墓前肃立,看海鸥飞处彩云飞,您的丰功伟绩与天地共存与日月同辉;我在南熏楼前仰望,高耸的塔尖是您矗立在国人心中的一座“方尖碑”;我在龙舟池畔流连,水榭歌台,龙舟唱晚,清风与明月在到处传颂着您的事迹;我在大社的蜿蜒曲径里徘徊,寻常巷陌、方石小道,到处留有你矫健的身影和爽朗的笑声;我在学村的大门口驻足,琅琅书声仿佛带我回到青青子衿的岁月;我在集贤雅苑的天台上眺望,一群白鸽正从学村的天空掠过,集杏海堤上一列火车像一条巨龙跃过海面飞向远方;园博苑的工地上热火朝天一派繁忙景象。
集美,我来了,我从一名游客变身为一名居民,我有这里的身份证和户口本;集美,我来了,我从一名侨眷变身为一名您的邻居,您的远房的亲戚;集美,我来了,我把灵魂与肉身一起安放在这一片“风水宝地”上,所有的一切仿佛只为了完成祖辈的叮嘱和遗愿——记得去看望恩人陈嘉庚;集美,我来了,我把这里当故乡,是因为集美本来就不是他乡,而是故乡的延伸,它生命的源头就在同安的这一片山水,它的根脉是同安县这棵大树伸展到浔尾的一部分。所以,在南洋,我的祖上逢人就说,我们是陈嘉庚的老乡。虽然陈老先生早已作古,但他扶掖乡人,爱国爱乡的精神永存。“同安人”这一标签,和“中国人”一样,在异国他乡的艰苦岁月,在抗日存亡的生死关头,这一标签,贴着皮、连着筋,像一道烙印,烙在每个人的心坎上,撕也撕不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