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月的春天，阳光多，雨多，梦多，梦里梦外，万物热闹生长。

       梦里的爷爷还是那么的健朗，慈祥善侃。这个季节应该是爷爷最爱的时光，春暖花开的时节，爷爷喜欢在阳光铺满的街头闲走，也喜欢在雨声淅沥的田野散心。

       爷爷生肖属鸡，老辈人喜欢拿人的性格和出生属相对照。鸡年出生的人，善良胆小，好动不耐静，性情急躁，讲究派头，喜欢享受，聪明懒散。细究一下，爷爷的性格里头是这么回事。

       爷爷祖上有些薄业，祖爷爷是读书人，但三代单传，从小备受宠溺，成日里，街里坊间，悠游嬉戏，有几分纨绔子弟的扮头。爷爷善良懦弱，很怕生事得罪人，胳膊肘总是往外拐的。乡人都说他脾气好，对人热心。他原来在市卫生所工作，稍懂医术，后来下放回老家，那时农村医生奇缺，他不敢主责乡村诊所，说不是科班医学出身，怕出人命，拿了别人的钱又治不好病要遭天谴。他的医术成了压箱家底，只能为自己和家人服务。不过好歹会几个偏方妙药，有心人上门求医，他是很热心的，帮忙到处找草药熬汤药，治好了权当做好事。不过这些奇术后辈无一继承者，或许是他的医术影响过于微弱，我们既看不到价值，又不能当饭吃。最后只留下几本厚厚的医书做了古董，这是他一生憾事。

       他从小没习惯粗活，不如一般农村汉子吃苦耐劳，又讲究派头，下地干活，还穿着长衣长衫。细皮嫩脸的爷爷成了乡里人的笑柄。家中大部分农活都是爷爷做的，养家糊口的重担由他担着，因为奶奶三寸金莲，下地很艰难，大多时间在家相夫教子。生活的曲折磨难消耗掉了爷爷对爱情的温柔，爷爷对奶奶也没什么好耐性。

       后来，奶奶生病了，爷爷温柔了许多，生了病的奶奶变成了小孩子，一会儿要吃这个，一会儿要做那个。爷爷鞍前马后伺候着，有空就翻医书，一一对照症状，奶奶犯的是胃病，他把关于肠胃方面的医学疗法，中医西医研究了彻底。穷尽他所学，试了许多汤药，最后还是没有留住奶奶。奶奶去世前一晚，半夜说要爷爷背着她出去玩耍，爷爷二话没说，背着奶奶在院子里转圈圈。

       奶奶去世之后他消沉了一阵，但他非常爱惜自己的身体，失去相伴的爱人，他还是健健康康多活了二三十年。他喜欢自由自在，不肯和大家过，喜欢一个人开小灶。又闲不住，经常一个人去街市，一天去好几次，东市买米，西市买肉。拿了小锅炖骨头肉，加了各种药材，细火慢炖，香气熏鼻。不过这些好料最后多是到了某孙儿胃里，再后来就是到了某曾孙肚子里，老爷爷的“骨头”，老外公的“骨头”是曾孙们的最爱。

       爷爷夏天最喜穿白衬衫和白色汗衫，冬天棉袄外面罩着青色的长布衫，八十多岁仍然如此穿着。他走哪里都可以找到说话的体己人，一起闲聊谈古论今，每天兴兴头头。没有奶奶的日子，他的老年单身汉生活也滋润。只是和我们提及奶奶时，说着说着就哽咽了，那些混浊的眼泪才让我们明白，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。

       闲暇时，他熬草药和整理家谱。儿孙们都喝过他熬的草药，哪里头痛脑热，只要和爷爷说声，他就开始四处找草药或买药剂，大哥小时长风疹，是爷爷治好的；我小时候有一阵身体不好，喝了好多爷爷熬的苦药汁，长大之后抵抗力强大许多。他写一手蝇头小楷字，没事就誊写家谱，谱系分得很细致，渊源来龙去脉追溯分明。

       他就像书画上的常青树，模样依旧，生活依旧，年年如此。体体面面出门，做美食，吃零食，侃大山，很少生病，从不住院。他牢牢地守住了死亡和岁月的距离，他亦以为傲，只是再旺盛的生命仍抵不过时间的蚕食。那年暑假，我回去最后一次见到他，爷爷真的老了，他似乎已经有了大限的预感，对我说不要担心他，他已经不怕死亡了，这是生命的自然终点，走不动了就该停歇。爷爷素喜热闹，却不让我们回来看他，说路途太过于折腾，只巴望大家在外安好，哪怕自私地活着也是好的。这年冬春之际，他去了。半夜时分，他在睡梦中安然走了，一切自然而然。

       曾经陌上桑的风流少年，如今青山松涛相伴眠。爱热闹喜繁华的爷爷还记否？这人间尘寰此时的好光景：万丈红尘似着锦，紫陌流年如行歌。（龚馨雅）